大概是十几年前,我写过一个文,说的就是这个“望陵台”的记载和《魏郑公谏录》里《太宗移旧阁》这件事之间的关系。
我个人当时是倾向“望陵毁观”这件事是个以讹传讹不存在的“轶事”,原因大概三个:一,《旧唐书》和其他的唐人笔记里没见过这个事可以支撑《新唐书》和《通鉴》的记载,《新唐书》和《通鉴》成书年代一致,基本可以视作同一资料来源,本质就是个孤证,孤证的特点就是可存可疑。这件事,《新唐书》出现的地方是魏征的列传,而《通鉴》的描写则进一步充满了砸缸本人的发挥;二,《谏录》作为老魏的的私人事迹集成呢,类似的事情截然不同,恰恰又写的前因后果很清楚,李二对这个事情的态度是“谤”!这个话很难听的,而且深究事情细节,这个“望陵”事情即使存在,原本也真的够不上李二要炸毛的反应;三,“望陵”本身没有什么问题,独孤贵妃停灵宫中三年不葬都可以,李二真要看看昭陵,讲句大实话,老魏真的矫情不起来——李二是一个能被矫情拿捏的人吗?尤其是理由极为无厘头的扯“献陵”——话说“昭陵”和“献陵”矛盾吗?建个高台子,又不是只对西北向开窗,其他七面都封闭,李二完全可以同时看看昭陵再看看献陵好了,犯不着非要拆掉的。
当然了,面粉非要坚持所谓“望陵毁”观跟李二的“旧阁”是两件事,那么随便她们好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众说纷纭的。
那今天再把这个巴拉出来,是非要再强调一遍老的观点吗?我当然是不炒冷饭的。其实现在可以确定的事:《太宗移旧阁》是在十二年夏天的事情,《新唐书》只说是“文德皇后既葬”,给了一个模糊的时间段——十年十一月之后的某一年;砸缸把这段塞到了十年,但是以《通鉴》的风格,他这个考证时间感是不太靠谱的——砸缸写东西本身也不严格按照时间来,乱加塞的情况经常发生,看砸缸心情的。
不久之前,得益于信息的公开化,我们收集到了关于“面后”挽郎的一些信息,细节稍微拎一拎,还是挺震撼的(我再系统总结一下)。
现在出现的时间有:贞观二年(侯莫陈幹),贞观五年(袁公瑜,垂拱元年七月廿五日去世,年七十三来推断,他补长孙皇后挽郎的时间是贞观五年),贞观九年(宋思真),贞观十年(于守玄等),贞观十四年(李奴),高宗初(崔玄籍)。
《大唐故右卫率府长史清化县开国男侯莫陈君墓志铭并序》
……君禀沖和於门绪,沿孝敬於家声。韵宇清摽,才涉英举。风雨如晦,食跖之道不渝;霜霰已零,括羽之功方劭。腾鹫羽之馀劲,自表霜山之奇;图龙爪之初飞,且绚桐亭之美。发挥权道,胜偶形於秋弈;宣和雅志,无闷显於襄琴。属涂山毁構,湘渚阅流。君乘贵介之资,膺枚綍之选。贞观二年,以国子生补文德皇后挽郎。未几,授晋王府兵曹参军。于时凤邸初开,俊贤翘望。铨衡所及,备尽国华。君而处之,实光舆议。……
《大周故相州刺史袁府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公瑜,字公瑜,陈郡扶乐人也。口满受封,始为列国;涛涂得姓,实建我家。汝坟化三老之风,汉室推五公之贵,布在惇史,今可略焉。曾祖虬,魏车骑大将军行台大都督汝阳郡开国公;祖钦,周昌城太守汝阳郡开国公;父弘,唐雍州万年县令舒州刺史;天锡纯嘏,世笃忠贞,累仁积德,传龟袭紫,汝颍之士,以为美谈。
君体国懿姿,承家昭范,含章践轨,贯理达微。少有大节,以射猎为事,尝遇父老谓之日:童子有奇表,必佐帝王。年十有五,乃志于学,谈近古事,若指诸掌。年十九,调补唐文德皇后挽郎,授晋州司士。郡有事每命君奏焉。君音仪闲雅,声动左右。……
《大周唐故朝议郎行洛州密县令上骑都尉宋府君(思真)墓志铭》
父公弼,唐渠州诸军事、渠州刺史。藏器负材,风云千里;蕴奇蓄锐,振荡六绦。君含章挺生,朗然秀出。百行焉本,九德居宗。其静也仁,其勤也智。珠涵折水,璧蕴方流。以羝羊髑蕃之年,玄宗入思;候鸡问安之崴,孝敬天资。以贞观九年,解褐焉文德皇后挽郎。其年除虢王府参军事。孰綍扬蕤,声晖有地;游梁奢藻,妙思无双。寻除岐州司功参军事,又授扬荆二府法曹。
《唐故商州司马于府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守玄,字崇道,东海郯人也。承相华风,辅璿图於青运;将军盛烈,匡宝历於黄星。弈叶衣冠,昭彰史牒。曾祖翼,周任国穆公。禀英灵於川岳,播逸气於风云。风仪三台,闻雷百里。祖瑗,随晋王属。父志静,皇朝太子直寝。并玉质金相,松柏梓材。青冥之势,养鹏翼於虚区;丹山之灵,生凤毛於风穴。君中口表德,外朗成姿。韵举夙前,名飞日下。仁义以和其鸾,忠孝以宅心。明镜不疲,湛清晖於思府;白珪无玷,照苻彩於言泉。登城万雉之基,岂侔璠口;复阙九河之派,未擬波澜。贞观十年,补文德皇后挽郎。十一年,任秘书省讎校。松丝执身,尤附移之口;仪亮关怀,铅绮口扇之秘篆。……
《唐故奉义郎行苑西面监李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讳奴,字孝恽,岐州郿县人也。……公华宗毓庆,茂绪延祥。孝既率由,忠而有素。贞观十四年,起家授右卫勋卫,寻属涂山委构,湘水惊澜。祸浃苍旻,哀缠紫掖。其年八月,预文德皇后挽郎,黄山旷望,吉路凶归之地;清渭萧条,哀铎悲笳之曲。廿三年释褐,授兰州右一监丞。……
《大周故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利州诸军事行利州刺史上柱国清河县开国子崔君墓志铭并序》
君名玄籍,字嗣宗,清河东武城人也。……君天地闲气,公侯异表,润之以珪璋,文之以礼乐。百行斯总,仁义攸先;六艺是该,书射尤妙。引旗爲戏,早推方牧之才;芜室而居,便藴澄清之志。起家文德皇后挽郎,寻授婺州司功参军。事属祆贼陈硕真挟持鬼道,摇动人心,以女子持弓之术,爲丈夫辍耕之事。沴气浮于江波,凶徒次于州境,凡在僚属,莫能拒捍。刺史清河公崔义玄察君智勇,委令讨击。君用寡犯众,以正摧邪,破张鲁于汉中,殄卢循于海曲。功无与让,赏不踰时,永徽四年,……

挽郎是什么角色?是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歌的人。正常人一生只能出一次殡,这么多时间段的挽郎同时存在,那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记错了”就随便翻篇的。
那么参考对昭陵主峰石室的考古,我们现在基本上可以大致勾勒一个她葬礼的脉络(贞观十年以前的“挽郎”,我不推测其产生的原因。)
贞观十年六月己卯,面后挂了;
同年十一月庚寅,“葬”于昭陵——送到了“大昭陵”这个地理范围概念内——从西安唱到礼泉县,挽郎:于守玄等;
十四年,九嵕山主峰上的“石室地宫”修好了,把她埋进去入土为安——从礼泉县的山下唱到山上,挽郎:李奴;
高宗初,武姐夫把他妈从自己的坑里刨出来,塞到爹的坑里,搞了个“合葬”——从面后自己的坑里唱到埋进李二的坑,挽郎:崔玄籍。
昭陵是个山,我想大家都知道,主峰海拔1188米。现代从昭陵博物馆(李绩墓)开车到北司马门遗址那里,盘山公路走30分钟以上。
但是请大家想一想,在一千多年的唐朝,这段路要怎么走?首先,你要开“路”,要修栈道,否则,你上不到主峰,所以修栈道修路,需要时间;其次,还要开凿墓室。唐代贵族的墓室,尤其是皇后一级的墓室,别的不说吧,要有墓道吧,要有陪葬坑吧,墓室里的石壁要上白膏泥做壁画吧,那么从开洞到最后壁画完成,各种室内装修到位,也需要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有经验的“将作大匠”,是绝对不会把皇后硕大的棺椁(隋唐都是石棺石椁)给丢到主峰工地上去的,且不说其他的陪葬什么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山下临时建个地方,将其停灵,等到山上的建筑建好了,再把她给埋进去。
其实这个在墓地附近临时停灵,甚至停了好几年的现象,不止是面后这里有。面粉扒拉了一堆墓志,却不学无术只会叫墓志记错了,我们不能这这样,我们应该多思考一下:
《许行本墓志》
贞观十年,以门调为太穆皇后挽郎。
《高昱墓志》
贞观十年,释巾调补高祖武皇帝挽郎。
——渊哥死于贞观九年,献陵地宫修到贞观十年修的差不多了,于是他跟窦妈妈的灵柩一起在十年被李二埋进献陵地宫。
《张直墓志》
以随仁寿三年,起家为献后挽郎。
——独孤皇后死于仁寿二年,太陵皇后地宫也差不多修了一年,于是仁寿三年,老杨把她入土为安葬入地宫封闭墓道。
献陵太陵都是平地起封土,向下挖地宫,这个施工难度和强度,其实是要比因山起陵的工作量小不少的,所以大概一年的时间,就差不多可以施工完毕。
昭陵在贞观十四年大约最终建好,包括一系列的地上祭祀宫殿和园陵建筑,可以佐证李奴墓志的,还有唐书里,关于庙乐的记载——那肯定是昭陵大功告成才有修订庙乐一说,不然哪里有地方来搞这套尊尊亲亲是不?
十四年,敕曰:「殷荐祖考,以崇功德,比虽加以诚洁,而庙乐未称。宜令所司详诸故实,制定奏闻。」八座议曰:「七庙观德,义冠于宗祀;三祖在天,式章于严配。致敬之情允洽,大孝之道宜宣。是以八佾具陈,肃仪形于缀兆;四悬备展,被鸿徽于雅音。考作乐之明义,择皇王之令典,前圣所履,莫大于兹。伏惟皇帝陛下,天纵感通,率由冥极。孝理昭懿,光被于八埏;爱敬纯深,追崇于百叶。永言锡祚,斯弘颂声。钟律革音,播铿锵于飨荐;羽籥成列,申蹈厉于烝尝。爰诏典司,乃加隆称,循声核实,敬阐尊名。窃以皇灵滋庆,浚源长委,迈吞燕之生商,轶扰龙之肇汉,盛韬光于九二,渐发迹于三分。高祖缩地补天,重张区宇,反魂肉骨,再造生灵。恢恢帝图,与二仪而合大;赫赫皇道,共七曜以齐明。虽复圣迹神功,不可得而窥测;经文纬武,敢有寄于名言。敬备乐章,式昭彝范。皇祖弘农府君、宣简公、懿王三庙乐,请同奏《长发》之舞。太祖景皇帝庙乐,请奏《大基》之舞。世祖元皇帝庙乐,请奏《大成》之舞。高祖大武皇帝庙乐,请奏《大明》之舞。文德皇后庙乐,请奏《光大》之舞。七庙登歌,请每室别奏。」制可之。
那么以上我们说了这么多,最后定格到李二那里,他什么时候才算把面后给埋了?贞观十四年,这之前,其实面后压根就没埋进土里,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在九嵕山的主峰里。
那我们再把这个视角收回来,贞观十四年以前,如果李二要望昭陵,那他望的只能是“工地”,他惦记他的身后宫殿修的如何所以总是想“望望”。这个时候,我忽然能理解老魏为啥要扯“献陵”了:哎呦喂,李二给你爹修墓地就修了一年,给自己修个坟头修的这么巨大豪华,李二你可真是“孝顺”呢!
我不禁又想到了貌似有人拍什么京师奢侈,益州奢靡,这种差不多的腔调了……风气,舆论,总是把类似的事情连着串出来的……